2009年7月15日 星期三

TONY!TONY!TONY!



這一趟貴得要死又似乎不怎麼舒服愉快的美國之行,起源於去年七月與我的偶像貝蒂蜜勒第一次面對面接觸時,失控狀態下許的承諾:I’ll come back to see you again!

當然,能夠再見到偶像一次,重溫她表演的無限魅力,花錢受罪也是值得的。

不過這次的旅行,因為計劃得早,也意外地讓我在行程中多了兩次不可思議的觀賞表演經歷,其中之一,是參加了美國舞台界最高榮譽:東尼獎的現場頒獎典禮,另一個,就是親炙我另一個偶像(和貝蒂蜜勒同月同日生)伍迪艾倫著名的卡萊爾飯店現場爵士樂演奏。

在這次的美國之行前,我從沒到過紐約,當然更別提百老匯,東尼獎頒獎典禮也總共只在電視上看過一次轉播(有一年春暉電影台不知道是失心瘋還是怎麼的,轉播了東尼獎頒獎典禮,那一年是蘿西歐唐娜主持,今年剛過世的娜塔莎李察遜還以山姆曼德斯新版的『酒店』獲得女演員獎),其他就是美版「百老匯失傳寶藏」Broadway’s Lost Treasure DVD中零星的表演片段。今年的紐約行剛好碰上了東尼獎頒獎,還又幸運地買到了釋出不多的觀眾席門票,才有機會看到這場年度的百老匯一級大秀。

這秀會有多大?原本我也沒有預期,雖然行前就已經知道提名名單中星光熠熠,但究竟有多少入圍的電影明星(我對百老匯的舞台明星並不太熟悉)會去參加這場舞台界的盛宴,不到現場誰也說不準。

誰知道,一到八點整電視現場轉播開始,舞台燈光亮起,三個男孩手轉著木椅,跳起芭蕾來,背後幕升,台上艾爾頓強彈奏著鋼琴唱起『舞動人生:音樂劇』Billy Elliot: the Musical的高潮曲「Electricity」,正式揭開序幕。本來還以為這只是把頒獎典禮中的表演橋段,先把最High的一段先搬到開場來吸引收視率(因為主持人是舞台界不怎麼有名的演員),怎麼知道艾爾頓強一段唱畢,老紐約的傳奇記憶:『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和『紅男綠女』Guys and Dolls,兩批人馬立刻進場對仗唱起「Tonight」和「Luck Be a Lady」,而『酒綠花紅』Pal Joe的老牌女演員史塔克珍寧,則與『不太正常又何妨』Next to Normal的年輕男演員亞當錢勒貝拉(今年東尼獎的大遺珠)詭奇地對唱起經典的「Bewitched, Bothered & Bewildered」和搖滾風的「I’m alive」(一個是想著情郎的徐娘,一個是對著母親嘶吼的鬼魂),其間穿插著『搖滾世代』Ages of Rock、『史瑞克:音樂劇』Shrek: the Musical的班底表演,突然背景一升,巨臀狂胸的桃莉芭頓穿著亮晶晶的銀色晚禮服走了出來,和她『朝九晚五:音樂劇』9 to 5: the Musical的三個主要女演員(包括「白宮風雲」艾美獎得主艾莉森珍妮)一起唱著招牌曲目「9 to 5」,而超久不見的麗莎明妮莉也赫然現身演唱她入圍的特別秀『麗莎在皇宮劇院』裡的歌曲,掀起全場不可思議的轟動。最後,在『毛髮』Hair那群嬉皮唱著「Let the Sunshine In」的帶領下,所有剛剛登台獻唱的所有演員們都相偕一起出場了,你能想像桃莉芭頓、麗莎明妮莉、艾爾頓強和史塔克珍寧還有史瑞克、嘻皮與龐克同時出現在一個舞台上的畫面嗎?這實在太令人激動了,全場的觀眾都不由自主地彈出了座位,瘋狂地吹哨、尖叫、鼓掌...這無疑是我所看過最大最大的一場秀了。

主持人尼爾派屈克哈理斯一出場就說:這或許是東尼獎舞台史上最大最昂貴的一場表演,那也就是為什麼,我會擔任今年頒獎典禮主持人的原因了(因為不太有名氣所以便宜,不過這位電視與音樂劇演員,才因為大方出櫃而被同志選為年度最性感的男性)。

2009年六月07日下午五點半,剛離開葛希文劇院、腦袋裡還泡在『罪惡壞女巫』Wicked旋律裡的我,頸部束著難受的領帶,在熱呼呼的空氣裡穿上了我特地為這場合灑大錢置裝的Agnes b.西裝外套,沿著50街往無線電城音樂廳走去。

前一天到票房櫃台領票時還特別被提醒,七點整大門就會關閉,我卻還不急不徐地吃了頓還算可口的美國式自助餐(不是吃到飽,而是秤重的),喝了瓶啤酒才到會場。到那時,我才驚覺事態不對,因為入場的隊伍已經從門口一路盤繞到後方的NBC電視台那兒去了。原本還想到短短的紅地毯那兒看看明星的,這時只得慌慌張張地跟著人潮擠向看不見尾巴的隊伍後方去。

所有人都是盛裝打扮,男性全都西裝領帶,女性則是爭奇鬥艷的晚禮服,想來這票人都應該是那種做作到不行的藝文界人士,或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哪知道我才排進隊伍不到兩分鐘,立刻就目睹排我前面一對長相俗氣、穿著流氣、說話土氣的夫妻(或上了年紀的狗男女)就趁著轉彎時鑽到前面去插隊,剎那間讓我有到了中國大陸的感覺。而排我後方的三個癡肥腦殘少女組,則以媲美消防隊出勤警笛分貝的恐怖氣勢,一路尖聲談笑,笑得臉上的濃妝都出現龜裂,蝴蝶袖與副乳都拍打出聲響,已經熱得滿身是汗的我,氣得直想拿槍掃射她們。

好不容易進了場,擺脫了那三頭母豬,又發生了兩樁小意外。首先,是我很想要在無線電城劇院裡拍張自拍照,可是人多到快溢出來,哪兒找得到地方偷偷自拍,於是我決定要找人幫個忙。我盡可能地在場邊找個面貌和善的人,突然看到一對母女正在張望群眾,那媽媽是個中年婦女,看起來挺好相處的,於是我走了過去,拿起我的照像機,客氣地問:Excuse me, may I…我嘴才開,就見那一臉猢猻相彷彿餓了十年八年就只為了擠進那件小禮服而滿腹怨恨般的女兒,冷冷地說:我不認為我們適合在這樣的時候合照...我當場滿臉斜線,真是鬼要和妳這凸眼歪牙的蠢女人合照啊?還好那個媽媽果然是善體人意,立刻就知道我是想拜託她幫我拍照,只是笑笑地接過我的相機,而那女兒就整個人陷到一個屈辱的陰影中。

第二件意外是,我搞丟了我的票,幸好那是在我已經入了場還已經拿到了playbill之後,否則我可能就會被架出去了。我幾乎是趴在地毯上一吋一吋地找著我的票,兩、三個工作人員也被我的舉動嚇壞了,也幫我翻翻簾幕桌腳,看看有沒有票的蹤跡(糟糕的是我根本沒記我的座位在哪)。最後,在我西裝右側內袋裡裝『邪惡壞女巫』票的信封套裡找到了東尼獎的票。究竟什麼時候被我擺進去的,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反正,套句伍迪艾倫的話,「神經緊張是我的有氧運動」。




東尼獎頒獎典禮大概是美國電視界一年度中最gay的時刻(自從「威爾與葛瑞絲」Will & Grace完結篇以後),連大衛賴特曼都說,如果昨晚你因為看了東尼獎的轉播而錯過了洋基隊的球賽,那你應該是gay!(他還開玩笑說東尼獎之夜發生了很多尷尬的情況,其中之最,就是有人把艾爾頓強誤認為安潔拉蘭絲貝瑞,同一晚他還開了前副總統候選人培琳的玩笑,惹了不小的風波)。而之所以它是一年中最gay的一夜,正是因為它將一整年音樂劇(很抱歉,話劇的精采片段實在很難在幾分鐘內呈現)的精華匯集在一塊兒,對於劇場愛好者(大概八成是gay)來說,實在是High到不行的視聽饗宴。

當然,東尼獎並不只有音樂劇的曲目表演,還有許多參與話劇演出的明星(而他們通常都會入圍),以及出乎意料之外的時刻。今年東尼獎就有許多讓我十分難望的段落:

英國編劇李霍爾贏得最佳音樂劇劇本獎,感性地講了一段他與他父親的旅行,而那正是【舞動人生】故事的來源。我聽了感動得眼眶都溼了。不過這個獎項的頒獎經過並未轉播(是在七點到八點間的非轉播時段快速給獎,一些「不重要」的獎項,像是燈光、服裝、場景、編舞,都在這時候頒掉了)。

傳奇的安潔拉蘭絲貝瑞以諾埃柯華的喜劇『歡樂幽魂』Blithe Spirit獲得話劇類最佳特別演出女演員獎,這是她的第五座東尼獎。她在台上喜極而泣,全場也起立鼓掌不停,她說「Thank you for having me back」。

英國導演史蒂芬戴德利以『舞動人生:音樂劇』獲得音樂劇最佳導演,他說,他很感謝在過去這十年『舞動人生』的故事一直都伴隨著他的生活(從電影到音樂劇他都是導演),我也才發現,從1999年我第一次到英國自助旅行至今(倫敦的第一夜就是看《舞動人生》度過的),在旅行中,也都一直伴隨著這個故事。從這個可愛小品剛開始在英國上映,到改編成音樂劇(在倫敦看得眼淚鼻涕四管齊流),到成為東尼獎史上最多項入圍的作品。想來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搖滾時代』表演時全場拿出燈筆在黑暗中搖擺。

才剛在賭城看的『澤西男孩』Jersey Boys,五個演出同一個角色、分別在北美地區駐演及巡演男演員,一起獻唱經典曲目「Can’t take my eye off you」。

主持人在廣告時段的搞笑魔術秀(我終於知道廣告的時候現場在幹嘛了)。

『蜘蛛人:音樂劇』Spiderman: the Musical由茱莉泰摩(『獅子王』音樂劇)導演,U2的Bono和The Edge譜寫歌曲,將在2010年登台。

在『舞動人生:音樂劇』中演出同一個角色的三個小男孩獲得了最佳音樂劇男演員獎,上台時三個人嚇呆在那兒,可愛極了,最後三個人都分別感謝了他們的父母和兩個姊妹(三個都一樣?)也引爆全場興奮狂笑。這是整場頒獎典禮中除了開場大秀外最High的時刻。

【舞動人生:音樂劇】獲得最佳音樂劇獎。

英國劇場大獲全勝,除了最佳重演音樂劇(給了『毛髮』Hair)之外,另外三個最大獎項:最佳音樂劇『舞動人生:音樂劇』、最佳話劇『屠殺之神』God of Carnage及最佳重演話劇『諾曼第人征服英國』The Norman Conquests都是從英國西區移植過去的,最佳音樂劇及話劇導演也都是英國人。

坐在我旁邊的兩位男士(應該是一對吧),似乎都是『不太正常又何妨』的死忠支持者,雖然在最佳歌曲獎項上讓他們倆得意了一下(這齣戲另外還得了最佳音樂劇女演員,不過『舞動人生:音樂劇』這個獎項並沒有入圍者,那個得獎的女演員艾莉絲雷普麗著實討人厭得很,我真希望是史塔克珍寧得獎。這齣戲最該得獎的應該是演兒子的男配角,但是連入圍都沒有),但是我最支持的『舞動人生:音樂劇』還是不負我期望地讓我一直有機會像是躁症發作般又叫又跳又甩頭又鼓掌。坐在前方兩排的應該是那幾個演比利的小演員的同學,每次『舞動人生』得獎,我們就忍不住開始叫囂。最後頒最佳音樂劇時,我隔壁那兩個「Normal People」也只好被我們逼著起立鼓掌...

很奇妙也很快活瘋狂的夜晚,留下來的後遺症是我的喉嚨有點啞了,還開始乾咳不停,在H1N1肆虐的當下(不過紐約人和紐約媒體都是一副不在乎的屌樣),實在有點不妙。不過,詭異的是,當我吞掉了一支路邊攤販車賣的櫻桃霜淇淋之後(我也搞不清楚當時為什麼要買霜淇淋),喉嚨的問題竟然也就不藥而癒了。

2009年7月13日 星期一

吹黑管的老人(上)


約時間2009年六月8日晚上七點前後,我在上東城的卡萊爾餐廳Carlyle Cafe吃了一頓昂貴、難吃又不舒適的晚餐。

這頓晚餐是在三個多月前就打了越洋電話辛苦地用我生硬的英語才訂好位的,剛抵達紐約的第一天,又特地跑了一趟上東城,向餐廳的領班確認我的預約沒有問題。


卡萊爾是間看來窄小但很精緻、帶著老派典雅風格的飯店,當我找到了裡頭有點兒隱蔽的餐廳,見著了那位穿著正式、儀態優雅的領班時,還蠻慶幸在這個混亂粗魯得歇斯底里的城市裡,總算接觸到了點英式的成熟拘謹風格。那知我才開口問,那糟老頭吐出的低等美國腔,馬上就讓我好不容易撿到的好心情霎時間四分五裂。


「What do ya mean "ONE"?What do ya mean "ONE"?」他對著電話那頭的訂位人園鬼叫鬼叫地,還一邊瞟我,擺明了是對穿著輕便的我,打擾了他午後休息時間的發洩。花了近十分鐘總算搞定,我並沒有得到當初訂的單人一般座位,只那坐在吧臺邊,而且還被冷冷地叮嚀,當晚六點半就必須準時入座。


當晚,我穿著前一天穿去參加東尼獎頒獎典禮的Agnes b.西裝,真的是又緊又熱而且全身彆扭(穿襯衫打領帶真的完全不是我的style),到達卡萊爾餐廳時其實已經晚了十分鐘(公車每隔兩個街口就一站一站地停真是對心性的最佳試煉),這才發現我的座位已經被一對看來怪怪的日本情侶佔去了。原來是那個日本中年男人之前就訂了位,果然就被遺漏掉了,這會兒只剩下吧台的一個位置,留著一頭老氣長捲髮的日本中年男人,就只得把位子讓給他化妝過度以致於看不出年紀的女伴,自己還擅自地坐到了預留給我的座位。


還好客氣又有點兒尷尬相的bartender馬上幫我驅逐了這個厚臉皮的傢伙,討厭的是他乾脆就站在我的斜後方和他的女伴喝酒閒聊起來,手肘還不時會掃到我,搞得我一肚子不愉快。還好,七點過後,有一對預約的客人沒來,這兩個日本人就興高采烈地移開到離我較遠的吧臺位置去了。
和我隔著一個座位的,是一個還算年輕的女生,看來是特地梳妝打扮過的,聽她和bartender聊天時知道,她應該也是一家飯店的領班或主廚之類的,渾身上下充滿一種美國式的做作友善態度,實在不很討人喜歡。至於和他聊天的bartender則是有種他不該屬於那裡的不自在感,調酒很熟練,招呼客人也算是有禮而且有條不紊,但卻好像很怕被人看見他存在於那兒似的,調酒的時候彷彿想要藏到桌下去一般。


在喝了幾口冰涼的白酒後,我再度發揮了我愛亂點菜的專長,挑了一個我根本看不懂菜名的主餐。七點過後不久,吧臺上客人的菜一一上桌,鄰座那個女生的牛排看來既厚又美味(我想把我的牛排體驗留到最後的Peter Luger Steakhouse),那對日本情侶的羊排看來也軟嫩多汁(可惜我還是很難習慣羊騷味),而我他媽的偏偏就只有那麼一碗泡著稠稠起司面粉糊的雞胸肉片,那醬汁嘗起來是挺可口的,但對於下午三點才在「湯姆餐廳」Tom's Restaurant(「歡樂單身派對」主角們最喜歡光顧的一家餐廳)一時興起灌下了超超超大一杯甜死人的招牌奶昔的我,簡直是膩得讓人反胃,而那雞胸肉片卻又燉得又老又硬,放在嘴裡像是在嚼榻榻米似的,真的難以下嚥。

我史無前例地花了四十分鐘才結束掉這一餐,還得用伯爵茶來來回回好幾次地漱洗食道,才稍稍覺得舒服一些。


我家附近的錄影帶出租店,是我最早期的電影圖書館,也是我與電影,當然還有我的那些偶像們,瘋狂戀愛的開端。

成就貝蒂蜜勒「喜劇皇后」地位的迪士尼R級搞笑片、艾瑪湯普遜在前夫肯尼時代的電影、詹姆斯艾佛利的《窗外有藍天》、《末路英雄半世情》及《圈圈裡的愛》,當然還有,伍迪艾倫的一系列作品,都是我從那堆疊如山的舊片區裡挖出來的寶。

其實成為伍迪艾倫的影迷,已經是他年過六十歲的時候了。我第一部追到的院線電影,是1994年獲得奧斯卡七項提名的《百老匯上空子彈》Bullets Over Broadway,記得當時的「影響雜誌」還特別為伍迪做了個專題,把他所有的電影作品都介紹了一番。由於我對那部還未上映的《百老匯上空子彈》很感興趣,還因此挺仔細地瀏覽過他以前作品的劇情大綱,但或許是撰寫的人不得要領,或許是過於生硬地翻譯英文簡介,我著實看得滿頭霧水、不知所云。後來,在一次閒逛錄影帶店租片時,我也因此好奇地租了一支已經沾了塵埃的伍迪艾倫舊作:《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


我和伍迪艾倫電影間的熱戀並不是開始於一見鐘情。


《開羅紫玫瑰》是一部很奇特的電影,但說實話,第一次看這部片的時候,我並沒有驚為天人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我,覺得傑夫布里吉和米亞法蘿非俊男美女的組合,實在不太吸引人,而且結尾太殘忍了,沒有我所期待的好萊塢式結局,看了也讓人心裡頭不痛快許久。雖然如此,我在還片時,還是又租了另一支封面的塑膠皮已經老老舊舊的伍迪電影:《漢娜姐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一開始紛雜的人物實在讓人不耐,不過隨著劇情推展,這個像是生活片段大雜燴的故事,卻開始讓我感受到一股對生命中雜蕪瑣碎事物的熱情。那並不像是八點檔鄉土連續劇(他老母的〈娘家〉到底要演到幾時,演到陳水扁出獄嗎?),智障地誇大複製或扭曲編造平凡生活中的狗屁倒灶,而是從種種日常的小意外、小挫折與小出軌中,提煉出一種觀看、理解,甚至是自嘲生命的方式,整部片流暢自然、生動逗趣極了,而影片最後的那句話(被伍迪自嘲地用在《百老匯上空子彈》)更把它神奇地推到了一個感性溫柔的童話般境地(雖然伍迪覺得太乾淨媚俗了),讓我回味無窮。


雖然真心地喜歡《漢娜姐妹》,而當時最新上映的《百老匯上空子彈》也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子,但我並沒有立即狂熱地迷戀上伍迪艾倫,在錄影帶店架子上算一算還真是不少的伍迪電影,是在我三不五時看個一片的情況下,一點一點蒐羅起來的。這段時間從我的高中時代經過聯考跨越到大學,從來沒讓我失望的伍迪艾倫電影(我承認《仲夏夜性譚》A Midsummer Night's sex comedy並不那麼討人喜歡),有時是調劑、有時是慰藉,有時讓我錯愕、有時讓我驚喜,陪伴我經歷過一段乾枯徬徨的歲月。


是從伍迪艾倫的電影裡,我才看到了電影的許多種可能性:完全沒有故事結構、就像是脫口秀笑料集錦影像化的《那個時代》Radio Days,居然讓我看到了混雜在記憶、狂想與八卦間的動人鄉愁,甘甜與酸澀、辛辣交融,自溺感性卻又自由超脫,確實是我前所未見的;善無善報、惡無惡報的《愛與罪》Crimes and Misdemeanors,挑戰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純真看法,片尾那位虛構的李維教授說的話,更是讓我一再迴轉,努力地試著去理解。《艾莉絲》Alice和《大都會傳奇》New York Stories,則驚奇地讓我看到,狂想與幻境竟可以與現實並行不悖,而且更完美地呈現了某種神經兮兮的真實情境...


等我在大學時代,進入到真正的電影資料館時,漸漸地,我又從中擴充了我腦袋裡的伍迪艾倫電影資料庫。我看了關於他觀察愛情的生命體會《安妮霍爾》Annie Hall與《曼哈頓》Mahattan,在他的《我心深處》Interior、《情迷九月天》September及《另一個女人》Another Woman中看到了當時瘋狂的偶像柏格曼,所留下的影子,卻又在費里尼的《卡比莉亞之夜》、《八又二分之一》、《阿瑪訶德》、《鬼迷茱麗葉》中,找到了《開羅紫玫瑰》、《星塵往事》Stardust、《那個時代》及《艾莉絲》的創作原型。那種彷彿初次闖入異境的經驗與樂趣,是什麼也比不上的。於是,我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慢慢地變成了伍迪艾倫的死忠影迷。伍迪艾倫的電影,變成了我從青少年到現在,從青澀懵懂到略識人世,這十幾年生命中的良師益友。


只是,自從開始認識他、崇拜他之後,伍迪艾倫的情愛生活竟然變得穩定而且甜蜜,而創作卻是差強人意的遠比精彩絕倫的多上許多。


但是,每年等著看一部伍迪艾倫的新作,不只是習慣,卻也變成一種對電影保持熱情的動力所在。


當他進來時,我還在正沉溺在石黑一雄創造出的詭異尷尬處境中,是身邊的一小陣騷動驚醒了我。

我本來以為我會非常激動,畢竟成為他的影迷已經超過十年的時間,還從來不曾想過會親眼見到他本人(第一次在澳洲看到舞台上的貝蒂蜜勒時,我真的體會到overwhelming的感覺)。但其實不然。他坐在那兒,離我大概只有十公尺遠,低著頭,專心地擦著、組裝著他的黑管,完全不顧周圍觀眾那簡直已經像滾沸的水般的情緒,與閃到眼炫的鎂光燈。當然不是真的已經到達「而無車馬喧」、「心遠地自偏」的禪境,而是努力地想要縮小自己,當做若無其事,當做自己不被干擾的生活步調。

這時,我身邊的美國女人,雙手合十抵在下巴,嘴唇微張驚喜地望著前方那個白髮禿頭的七十歲老人,像是一個十六層鑲滿雪白糖霜的結婚蛋糕剛被捧到她面前來似的,而那個妝化太厚的日本更誇張(該這麼形容嗎?對日本女人來說,應該沒有任何一種情緒是屬於太誇張的吧),她哭了!還帶著淺淺的笑意,但豆大的眼淚噗簌噗簌地一直滾下來,她那塗著豔紅指甲油的雙手,最後摀住了口鼻,幾乎是嚎啕大哭起來(看過日本台綜藝節目的人應該都不會太陌生這個畫面),她身旁的那個男人還得尷尬地安慰她。

至於其他人,則是拼死命地移動來移動去想要拍到他的臉。

我感到大惑不解,為什麼我會這麼平靜?難道是噁心的食物搞亂了我的神經嗎?

幾乎真的是八點45分一到,伍迪便提著黑管與他的樂器盒走到鋼琴旁第二個座位坐下。沒有任何宣布或致詞,演奏就這麼冒然卻又輕盈地開始了。我原本還在猜測,會是怎麼樣的爵士樂風格,但伍迪的黑管樂聲一出,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概是因為我誤解或忽視了他們「New Orleans Jazz Band」的名稱,他們所演奏的就是最早期大約是二○年代前後的紐奧良爵士:迪西蘭Dixieland風格,也就是在伍迪艾倫電影裡最常聽到的那種調調。我很難想像有哪一個伍迪艾倫迷會不喜歡這樣的音樂,因為這就是他作品裡最重要的印記之一,帶著某種尖銳、挑釁、酸澀的氣味,卻同時又精巧、幽默、耐人尋味,自由隨興但非天馬行空。我非常愉快地陶醉其中,整個人不自覺地隨著搖擺並點著頭打起節拍來了。

但有些人顯然不是來聽表演的,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在紐約聽爵士不去Blue Note、不去Village Vanguard,而跑來這個小酒館,當然是為了看明星(把伍迪艾倫形容成明星真是很怪),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這麼寡廉鮮恥、完全不在乎別人眼光,拿著照像機跑來跑去,擠著其他觀眾、擋著別人的視線,一直拿著鎂光燈對著表演者猛照,不僅對台上的人非常失禮,也真的擾亂到別人享受音樂的心情。當然,這就是美國人,我一點兒都不意外,粗魯無禮還以為自己是直率果斷的下等人類。

其他國家的人會怎麼做呢?日本:那對日本人雖然做作到家,但從頭到尾真的不曾拿出相機過,只是默默地微笑聆聽著音樂。英國:女演員荷莉葉華特也是靜靜地聽著,一邊優雅地啜著紅酒,一直到最後表演完了才拿起相機拍了張照(沒有閃光燈)。台灣(當然我不能當台灣代表):我也一直沒拿出相機來,一直到安可曲時,終於忍不住誘惑,在位子上拍了兩張照片,還偷偷地錄了一段...

我低等、我下流、我沒禮貌,好嗎?

伍迪不改他低調自閉的神經質(從頭到尾沒直視過觀眾),一到演奏完畢的時候,就低頭卸了黑管,開始用手巾擦內管。他的老朋友艾迪戴維斯一一將樂團演奏者介紹完(但沒介紹伍迪),便一直用手勢慫恿觀眾拱他演奏安可曲,沒一會兒,他又快快地將黑管裝了回去,向艾迪耳語兩句,便又表演了兩首曲目。當他第二次拆卸黑管、收拾東西時,大家又再鼓譟個不停,伍迪這回看來真的懶得再把黑管裝拆一遍,於是就在老友的伴奏下,輕輕地合唱了一首應該叫「Jelly Roll」的歌,可愛極了,我還真是第一次聽到伍迪艾倫唱歌呢!

看著他那付事不關己卻又和搭擋契合無間的模樣,我才意識到,或許,這三十多年來(《安妮霍爾》Annie hall獲最佳影片那年他不去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的理由是他要留在紐約表演黑管)他堅持著從冬天到春天的每個星期一晚上,到卡萊爾飯店演奏一個半小時的爵士樂,對他來說,既是一種規律性的生命鐘響,是一種強迫自己練習的藝術動力、是一種接觸人群的另類方式,或許,也是一種生活中的親暱享受吧,享受著與老友間一個眼神、一個手勢的默契,享受自己與自己熱愛的音樂間的融合,享受自己成為紐約生活的一部份。

即便有那麼多討人厭的觀光客與鎂光燈,但伍迪艾倫的紐約,可是自成一個世界的呢!